李舒：我的申丰巧克力

那时候有很多有趣的国产巧克力，可是我始终最爱“申丰”。

意识到自己年纪的瞬间，是有一天对年轻的小朋友说“我小时候吃申丰巧克力”的时候，获得的是无数疑惑的目光。

那时候有很多有趣的国产巧克力，比如“金币”，比如“足球”，还有我觉得并不好吃但狠狠风行一阵子的蜂皇浆巧克力，可是我始终最爱“申丰”。那时候，我们的巧克力世界里，没有代可可脂纯可可之分，蜂蜜巧克力已经是很高级的国产巧克力——包装上有一只看上去很勤劳的蜜蜂。申丰巧克力是巧克力鄙视链的顶端，绿色、红色、棕色、黄色，有各种卡通动物图样，小熊、小老虎、小猪、小狗……但其实打开味道是一样的。我们最爱唱巧克力的广告歌，连歌词就记得清清楚楚——“给你一把申丰巧克力，给大家尝一尝，让我们甜甜蜜蜜，生活变得更快乐”我到现在都会唱的巧克力广告歌曲，也是到很久之后才知道，其实旋律来自一首圣诞歌曲。

回忆起零食，巧克力始终是和其他饼干肉脯一类不同的，大约因为这带着点情调，于我而言，则意味着另外一段往事。

有段时间，我老是转幼儿园。对于一个小朋友来说，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。新学唱的歌，刚会玩的游戏，还没怎么会玩的玩具，仿佛都在一瞬间离我而去，更可怕的是，小小年纪，就要面对离别，和朋友们说再见。前一天还拉着手睡午觉排队做操一起发餐点的小女生，下一秒就天各一方再不相见，即使是懵懂的小孩，也能感受到那种失落和孤独。

如果总要说再见，那还不如不要开始，这似乎是我6岁就明白的第一个大人世界里的道理。

我在班上不大说话，也不敢轻易交朋友，直到有一天，妈妈跟我说，以后不再换幼儿园了。那一瞬间，半信半疑，但心里马上想着的是——明天要去跟那个打蓝色蝴蝶结、有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的姑娘讲话。

她是我新来时第一个跟我打招呼的姑娘，因为她我学会了写“玥”这个字，这是她的名字。她总是喜欢照顾我，不认识的字，问她她总会；不会做的算术题，她居然还能讲给我听。她会画画，也会跳舞，跳芭蕾舞，脚垫得高高的，像仙女。

我们很快成了朋友，这大概是我人生意义上第一个闺蜜。印象最深刻的是夏天的午后，睡了午觉起来，小朋友一个个排队，等老师帮忙梳头。我们的头发长，老师总是对我们说:“你俩最后来。”于是，两个小人坐在花园里，披头散发的，手里绕着睡午觉掉下来的橡皮筋。所谈所讲已经全忘了，大概是昨天看的动画片，老师新教的儿歌，还有我的粉红色糖果辫绳，她的蓝色蝴蝶结。

那天下过雨，空气里是青草的香气，两只蝴蝶飞来飞去，她忽然特别神秘地对我说:“有东西给你，眼睛闭起来。”再次睁开眼的时候，手心是一块绿色亮面糖纸的申丰巧克力——那是我最喜欢的巧克力。为了让我们按时吃饭，老师不太允许我们带零食到幼儿园。而申丰巧克力更是不常有的奢侈品，所以我完全回忆得起来我当时的激动，简直是要热泪盈眶的那种。我拆了糖纸，把巧克力放到嘴巴里，另一只手捉住她，郑重其事对她说:“我是除了爸爸妈妈，就只有你了。”当时不知道，这句话的版权，是属于祖师奶奶张爱玲的，但我觉得我比她真诚。

那时候我的志向是做美新糕团店的搓圆子阿姨，但为了她，我改变了志向。我说将来要开一家零食店，里面卖我们最喜欢的话梅糖巧克力威化葱油饼干奶油蛋糕。“可以随便吃，你喜欢吃什么，我就给你进什么。”她笑起来，两个酒窝。我想我一定可以做到的，毕竟我们打算上同一个小学，以后还要上同一个中学，同一所大学。不读大学也不要紧吧，反正开零食店，不是大学生也可以的。我算数不好，这是我唯一的问题。她说，没关系，我数学比较好。可是，某一天清晨，我在幼儿园门口等了半天，始终没有等到她。老师说她生病了，发烧感冒。嫩绿油漆的板凳空了一个，我不停偷偷地瞅着那个空位子，心里好像缺了一块。她不再来上幼儿园了，小板凳收了起来，她的蓝色小被头也被阿姨叠起来，她妈妈来领的。我紧紧跟在阿姨后面，盯着她收拾，不停问:“小玥呢？你为什么要收走她的被子？”

花园里，蝴蝶再也找不到了，口袋里剩下几块糖纸，是她和我的小秘密。我最后一次见她，是妈妈带我去，在医院的病房里，我讨厌来苏尔药水的味道，我讨厌蓝白条的病号服，我讨厌看不见她的长头发。她倒比我镇定，跟我说，头发还会长出来的。所以粉色糖果辫绳还会用上的。我说了什么，一句也不记得了。我只记得她说:你要把数学学好，长大了才能开零食店。现在想想有点对不起她，答应她的事情，我一样也没有做到:数学没有学好，零食店也没有开成。但也许这全怪她，因为她答应我的，也没有做到——她早早去了天堂，不能陪我一起长大。

不晓得现在还有申丰巧克力吃吗？